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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晓声:鸳鸯劫

2017-07-27 梁晓声 当代作家

冯先生是我的一位画家朋友,擅画鸳鸯,颇有名气。近三五年,他的画作与拍卖市场结合得很好,变得阔绰,在京郊置了一幢别墅,营造了几亩地的庭院。庭院里,蓄了一塘水。塘中养着些水鸟,无非野鸭什么的,还有一对天鹅。自然,鸳鸯也是少不了一对的。


有一次,我们坐在庭院里的葡萄架下,一边观赏塘中水鸟们优哉游哉地游动,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。


我问: “它们不会飞走吗?”


冯先生说: “不会的。从动物园托人买来的,买来之前,已被养熟。没有人迹的地方,它们反而不愿去了。”


又问:“在天鹅与鸳鸯之间,你更喜欢哪一种?”


答曰:“都喜欢。天鹅有贵族气,鸳鸯则属小家碧玉,各有其美。”




我虚心求教: “听别人讲,鸳鸯鸳鸯,雄者为鸳,雌者为鸯;鸳不离鸯,鸯不离鸳。一时分离,岂叫鸳鸯?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什么传说故事。” 。冯先生说,他只对线条、色彩以及构图技巧感兴趣,至于什么故事不故事,从来不想多知道。


三个月以后,季节已是炎夏。某日,我睡午觉,突然被电话铃扰醒,抓起一听,是冯先生。


他说: “惊心动魄呀,我刚刚亲眼目睹一场惊心动魄的事件。这会儿,我的心还在怦怦乱跳。”


我问: “光天化日,难道你那高档别墅区里发生喋血凶案不成?”


他说: “我的庭院里,刚刚发生一场生死存亡的大搏斗。”


于是,冯先生语调激动地讲述起来。


冯先生午睡前有一个习惯,总要坐在别墅二层的落地窗前,俯视庭院里的花花草草,静静地吸一锅烟。那天,他磕尽烟斗,正要起身的时候,忽见一道暗影自天而降。定睛细看,竟是一只苍鹰,企图从水塘里攫捉一只水鸟。水鸟们受此惊吓,四面游逃。两只天鹅猝临险况,反应迅疾,扇着翅膀,跃到岸上。苍鹰一袭未成,不肯善罢甘休,旋身一飞上天空,第二次俯冲下来,目标盯准的是那只雌鸳鸯。水塘里,除了生长几株荷,再没什么可供水鸟们藏身的地方,偏偏那些水鸟们,包括鸳鸯,久不起飞,飞的本能意识已经大大退化。




正在那雌鸳鸯命悬一线之际,雄鸳鸯不逃窜,它一下子游到雌鸳鸯前面,张开双翅,勇敢地扇打俯冲下来的苍鹰。结果,苍鹰的第二次袭击也没成功。


那苍鹰似乎饿急了,又飞上空中,进行第三次攫捉。而雄鸳鸯,那除了被人观赏,几乎毫无可取之处的水鸟,又一次飞离水面,用双翅扇打苍鹰的利爪,拼死保护它的雌鸳鸯。


力量悬殊的战斗,接二连三地展开了。


塘岸上的一对天鹅,仿佛产生正义的冲动。它们一齐伸展开双翅,扑入塘中,同时加入保卫战。在它们的带动之下,那些野鸭呀,鹭鸶呀,不再恐惧,先后参战。一时间,水塘里大乱。


待冯先生冲出别墅,战斗已经结束。苍鹰一无所获,不知去向。水面上羽毛零落一片,有鹰的,也有那些水鸟的。


待冯先生讲完,我关心地问: “那只雄鸳鸯怎么样了?”


他说: “差不多可以用遍体鳞伤来形容,两只眼睛也瞎了。”他说,他已请来一位宠物医生,为那只雄鸳鸯处理过伤口。医生认为,如果侥幸的话,它还能活下去。


到了秋季,我带着几位朋友,到冯先生那里玩,发现他的水塘里,增添了一道令人好奇的风景:一只雌鸳鸯,将它的一只翅膀,轻轻搭在雄鸳鸯的身上,在塘中缓缓地游来游去,使人联想到一对臂挽着臂在散步的恋人。


那只雄鸳鸯,往日的漂亮不再。它的背上、翅根,有几处地方裸着褐色的呈现伤疤的皮。那几处地方,永远也不会长出鲜丽的羽毛。




令人怦然心动的是,塘中的其他水鸟,包括那两只气质高贵的天鹅,自觉地给那对鸳鸯让路。当它们让路时,每每曲颈,将它们的头低低俯下,一副恭敬的姿态。


我悄悄对冯先生说: “在我看来,每一只都是高贵的。”


冯先生点了一下头。


前不久,忽又接到冯先生电话,寒暄几句,随即便道: “它们死了。”


我一愕:“谁?”


答:“我那一对鸳鸯。”


于是,我想到与冯先生中断往来两年之久,先是他婚变,后妻是一年轻女郎,小冯先生35岁。新婚正燕尔,祸事突然来。他某次驾车,撞在水泥电线杆上,脑震荡严重,落下手臂挛颤之症,无法作画。后妻便闹离婚,并将其画作暗中转移。给我打电话时,冯先生除了大别墅和早年间积攒的一笔存款,再没别的什么。坐吃山空,前景堪忧。


我不知该说什么好。冯先生呜呜咽咽地告诉我,塘中的其他水鸟,因为无人饲喂,都飞光了。


我说:“不都是养熟的吗?”


又是一阵呜咽。冯先生没有回答我的疑问,他把电话挂了。我陷入沉思,猛然想到一句话: “万物互为师学,天道也。”可怎么也回忆不起是哪一位古人说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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